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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小山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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墜地繼續去拖屍體,嘴裏一邊念叨著:“我要找我爹娘,找我大哥二哥……”

風雪中她的身影單薄不已,一襲戎裝已血漬斑駁,幾縷亂發貼在臉頰邊,是從未有過的淒慘模樣。

青羽農終於看不下去,喉頭哽咽,大手強硬地拉住了她,用力地將她摟入懷中。

那是他第一次抱她,下巴抵在她頭頂,是心與心貼得最近的時候。

可她只安靜了一瞬,下一刻,仿如狂風暴雨來襲,她瘋了似地一把推開他,目呲欲裂。

長發被大風吹散,死寂的戰場響起了歇斯底裏的哭聲,她不管不顧地揚起銀槍刺向他,淒厲的哭喊劃破天際。

“我當年為什麽要救你,為什麽不讓你死了才好!”

那些積壓在心底不敢說出來的話,那些被歲月長河掩埋的過往,那些經年累積刻入骨髓的恨意……在這個血染的大風雪中,統統徹底剝落揭開,化作無數利箭,齊刷刷地刺向青羽農。

他無力招架她的猛烈攻勢,越聽手越抖,直到煞白了一張臉,踉蹌地跌跪在地,被她一槍橫在脖子上,身後大軍失色。

他終於開了口,仰頭望向她,渾身抖得不成樣子:“當年救我的……不是漣漪嗎?”

(八)

那年在北伏天邊界放下青羽農後發生的事情,三公主可能永遠不會想到。

她前腳剛跟著大哥二哥一走,後腳半空就躍出了一道人影

正是在暗處跟蹤了他們一路的漣漪。

那時的漣漪才進雪域為婢不久,柔弱溫婉的面容下,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。

她其實是個探子,是個外族派去埋伏的探子,從一開始被安插在雪域中,就處心積慮地只為覆滅雪域的那一天。

她等三公主一走便現出身形,眸光深不見底地停在了青羽農面前。

她將他安置在一處山洞中,悉心照料,為他養好了眼傷。

青羽農睜開眼的那一天,只看到一團光暈中,漣漪溫柔的笑臉。

他只道她冒著重重危險,一路護送他來到北伏天,對她感激不盡,情根深種。

他們相擁在一起,定下了終生,他問她叫什麽名字,她抿嘴淺笑,並不回答,只從懷中掏出了一對耳墜。

“我來自雪域蕭家,帝君日後可攜此信物前來提親。”

耳墜是三公主掉落在途中的,漣漪收了去,心生一計。

而後來事情的演變,也的確如她所料,天帝賜婚,她服侍著三公主遠嫁北伏天,開始一段糾纏不清的局。

青羽農成功地相信是蕭家仗勢欺人,從中做了手腳,硬將三公主塞給了他。

於是她看著他們日日冷戰,針鋒相對,誤會越滾越大,打成了死結,解也解不開。

三公主孤立無援,心思又實在,沒那麽多彎彎繞繞,怎會是漣漪的對手?

她一邊將三公主逼至絕境,一邊與本族私通密函,只等著雪域覆滅的一天。

終於,萬事俱備,戰爭一觸即發。

當三公主去求青羽農出兵相助時,漣漪也恰好地“懷孕”了。

青羽農根本不知道,所謂的孩子,所謂的流產,其實統統都是假的,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小小術法,卻將三公主最後的希望,將雪域唯一的生機利落斬斷,毫不留情。

但漣漪的敗露也來得那麽快。

當她聽到青羽農抱著三公主的屍體去了百靈潭,找潭主春妖借昆侖鏡一窺往昔時,她心跳如雷,明明應該是功成身退,及時抽身的時候,她腦中卻盡是青羽農那張俊美的臉,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連夜趕赴了百靈潭。

高臺之上,昆侖鏡浮於半空,那身青裳抱著死去的三公主情難自已,悔恨莫及。

漣漪趕到時,一下捂住了嘴,身子委頓在地,淚水奪眶而出。

她從沒見過青羽農那樣絕望的神色,那雙漆黑的眼眸望著她悲痛欲絕:

“漣漪,百年夫妻,你騙得我好慘!”

(九)

三公主是死在青羽農懷中的。

這些年的心力交瘁,滿族被滅的慘重打擊,陳年舊事的荒謬揭開……種種不可承受之重,終是將她逼至了生命的盡頭,她口吐鮮血,倒在青羽農懷中,長發散了一地,是淒美到哀涼的場景。

她在大風雪中伸出手,顫抖著撫上青羽農泣不成聲的臉,她虛弱地笑著,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:“如果還有下輩子,我再也不要遇見你……”

百靈潭,風聲颯颯。

三公主的鮮血滴上了昆侖鏡,緩緩開啟了前塵往事,那些青羽農曾經錯失過的畫面。

白駝背著他穿過風雪,跋山涉水,他們緊緊挨著彼此,她在他耳邊不停念叨著:“別怕,我會送你回去的,我會送你回北伏天的……”

聲音那樣溫柔,和她後來對他的冷冰冰截然不同。

他忽然想起,他曾嘲諷她無一絲女子溫柔,她只是冷冷回敬:“只是你沒看見而已。”

是啊,只是他不曾看見,她曾縮在空無一人的新房裏,淚濕了枕巾,死死咬住唇,是用怎樣一顆心愛著他。

趕來的漣漪慘白了臉,一下委頓在地,再也無從抵賴。

她哭著求青羽農的原諒,淚如雨下中,遲來了多年的真相終於大白,包括三公主遭受的那些算計陷害。

原來漣漪也早已不知不覺假戲真做,同三公主一樣愛上了青羽農。

糾纏不清的一場局,繞進了別人,也繞進了自己,紛紛擾擾直到此刻才徹底了結。

青羽農怒吼著擡起手,欲自漣漪頭頂斃下,渾身卻止不住地顫抖,紅了雙眼,如何也下不去手。

無數情感洶湧漫上他的心頭,這些年的花前月下,這些年的朝夕相伴,即使是一段不應存在的錯位歲月,可他卻早已付出了整顆真心,視漣漪為妻,愛入骨髓。

命運弄人,他本該愛著的是三公主,可卻在一開始就愛錯了人,這一錯……就再也回不了頭。

“這一世我們都對不住她,縱然你欺我騙我負我,無情踐踏我拱手送出的真心,我卻仍要為你,為她……做這最後一件事。”

像是心灰意冷了,又像是放下一切了,青羽農竟在漣漪婆娑的淚眼中笑了起來,他抱住三公主的屍體,仿若自言自語。

我辜負了你那麽多年,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。

上窮碧落,還救命之恩,還冷落之愧,還他與漣漪這一世的累累虧欠。

“不!”

漣漪滿臉淚痕,驚覺出聲,卻已來不及了,只見漫天熒光間,青羽農義無反顧地剝落下了自己的羽衣,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,將畢生神元匯入了三公主的體內。

三公主被青色的光暈包裹著,緩緩飄進了青羽農剝落下的羽衣中。

她將開始一段漫長的凝魂重生之路。

青羽農在將三公主托付給春妖前,親手為她戴上了那對耳墜,低沈的聲音滿懷歉意地開口:

“今生蒙你錯愛,傷你體無完膚,願你結魄新生後,忘卻一切,徹底解脫,重遇相守相依之人,白頭到老,一世平安喜樂,永不再被辜負。”

漣漪哭得撕心裂肺,瘋狂地想沖破結界,卻只得青羽農最後深深的一眼。

那一眼,墨眸如許,是濃烈到極致的覆雜情意。

大風烈烈中,他說,漣漪,珍重。

(十)

青羽農的魂魄歸往了北伏天,封於青玉門後,等待著休養千百年後的神元覆蘇。

這千百年來,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門外,從不曾離開過。

煙海繚繞的夷雲頂,朽婆淚濕衣襟,拂袖一拋,將木匣拋上半空,打開了青羽農那留在百靈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後一縷魂。

風雲變色間,天地間大風烈烈,北伏天生異象,青玉門即開

沈睡了千百年的青鸞帝君就要覆蘇。

一片地動山搖間,小山頭痛欲裂,拼命捂住耳朵,但朽婆的聲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間,前塵往事紛沓而來,像將靈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。

“三公主,你全都想起來了嗎?你不是百靈潭的小山,你是蕭山,雪域蕭家的三公主。”

而她也不是朽婆,她是漣漪,那個守在青玉門外,守過最美好的年華青春,用一生來懺悔的漣漪。

伴隨著陣陣轟隆之聲,大門緩緩打開,青光四射……

沒有人註意到,孔七痛苦地閉上眼眸,且嘆且退,白袍淒然轉身,悄無聲息地離去了。

這一路相伴終是結束了,即使他如何不舍,如何不願,如何不想登上雲頂,她也終是要離開她了。

她不屬於他,他連故事裏的配角也不算,他充其量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,稍縱即逝後就要黯然退場。

如果不是當年在百靈潭的青鸞羽衣中多看了一眼,也許他就不會和她生出日後那諸多牽絆。

那時他尚年幼,家中忽然多了一團散發著青光的羽衣,高高地懸浮於花房中央,如有間澤的靈繭一般,層層密密,裏面不知包裹著什麽。

他好奇不已,問父親裏面是什麽?

父親想了想,摸著下巴笑得神秘,湊到他耳邊道,是花,是世上最好看的花。

父親無心的一句玩笑卻在他心中生根發芽,從此他天天跑來看“花”,陪“花”說話,等“花”長大。

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歡喜,他的花是開在羽衣裏的花,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花。

是只屬於他一人的花。

帶著這樣的小心思,他滿懷憧憬地等著花兒綻放,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時,那團羽衣卻不見了,他的花兒不見了!

他急得不行,跑去找父親,父親告訴他花兒沒有消失,只是被潭主取走了,因為時辰到了,羽衣中的人要出來了。

父親說得很隱晦,他似懂非懂,問那是花兒要綻放了嗎?

父親頓了一下,摸著下巴緩緩道:“要這樣說也行。”

於是他又歡天喜地地跑走了,他想著等花開後,潭主就會把花還給他。

可等啊等,不知等過了多少春秋,他望眼欲穿,等到的卻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,而是

揮舞著兩個大銅錘,能吃能喝,力大如牛的小山……姑奶奶!

當父親指著那道兇猛捶樹的身影對他道:“喏,那就是羽衣裏的人,也就是你小時候養的花花。”

他如晴天霹靂,天旋地轉間,瞬間被劈焦在了原地。

她怎麽可能是他的花?絕對搞錯了!

直到被父親送去小山姑奶奶身邊學藝很久後,他還是不能接受那個事實。

他對她冷言冷語,厭惡不已,在他幼時的心中,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,破壞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。

但就是這棵大白菜,率真地一點點打動了他的心,更是在他身陷魍魎淵下時,奮不顧身地撲下來救了他。

“阿七孫兒,姑奶奶來救你!”

她背著他,兩個大銅錘揮舞如風,硬生生地殺出一條大道。

一步一步,深淵裏綻開血蓮,染出一地絕美的觸目驚心。

他伏在那個溫暖的肩頭,周遭兇險萬分,他半昏半醒間,一顆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安定。

後來她來看他,背著他到院中散風,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許久,忽然想通了。

“其實白菜也不錯……如果白菜一輩子都是白菜,我就考慮原諒你,怎麽樣?”

他聽她說白菜的好處,聽得悶笑不已,卻像一陣暖風迎面吹來,吹散了他積壓許久的陰霾。

他渾然不覺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,對上她驚愕的眼眸,唇角一彎,聲音已帶了少年獨有的氣息,溫柔得似在夢中。

“那就說好了,我的白菜,一輩子都要做我的白菜。”

可那時多傻呀,一心以為不會有人和他搶白菜,他能一輩子守著白菜。

直到無意間翻看到了閣樓的宗族史冊,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麽父親要叫小山表姑了。

原來她竟是帝君青羽農的妻子,青鸞神鳥,與他父親的孔雀一脈是同根,按輩分來,青羽農是他父親的表叔,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。

他這才知道,原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山是不屬於百靈潭的,甚至……根本不屬於他。

她有己的故事,有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。

故事裏沒有他,過往裏沒有他,她此後的生命裏也不會有他。

他合上卷宗,滑坐在地,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淚。

真是不劃算的買賣吶,他不過陪她一程,她卻在他心裏霸占一生。

(十一)

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時,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叫喚:“阿七阿七,等等我,我們說好一起回家的!”

猛然轉過身,他瞪大了眼,竟看見小山拎著兩個大銅錘,眉開眼笑地朝他奔來。

“你,你不是……”孔七指著小山結巴起來。

小山一把勾過他的肩,笑瞇瞇地道:“不是什麽?咱們不是說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靈潭嗎?”

長風掠過浮雲,小山長發飛揚,喃喃道:“終歸是帝君說得對,前塵往事,紛紛擾擾,愛著他的是蕭山,被他辜負的也是蕭山,而重獲新生的小山卻不必記掛……”

到底是放下了執念,前塵太痛,痛得她只想忘卻,在青玉門大開的那一瞬間,無數記憶閃過她的腦海,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不是青羽農,竟是與她在百靈潭朝夕相處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孔七!

她想起了她還在羽衣中的時候,曾有個傻瓜,把她當成了一朵花,每天都來陪她說話,一陪就是好多年;

她想起了他們初次見面時,風吹林間,一地野果的樹下,他白衣墨發,薄唇緊抿,一身纖塵不染,好看得不像話;

她想起了他時常伶牙俐齒地堵得她說不出話,卻會在半夜提著燈踏入叢林深處,沒好氣地撈出她這百年不變的路癡;

那年端陽節的魍魎淵下,她背著他一步一步殺出重圍,早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,而那時不谙情事的她卻還渾然不知……

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?許多東西不知不覺地生了根,在她尚懵懂不察時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顆心,再不能揮去,只待那遲鈍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喚醒。

和風輕拂,小山深吸了口氣,拉著孔七,眉眼間竟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態。

“咳咳,阿七啊,既然我和那青鸞帝君再無瓜葛了,那麽咱們婆孫關系是不是也得從頭開始?”

從哪開始呢?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吧。

藍天白雲下,兩人望著對方傻笑,四目相接間竟都緋紅了臉頰。

還是小山撓撓頭,笑呵呵地先開口:

“小山,我叫小山,力氣很大,會使銅錘,打架很厲害的小山。”

孔七彎了唇角,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,一襲白袍纖塵不染,一字一句的話語久久回蕩在風中,他說的是

孔七,我叫孔七,不羨鮮花,只愛大白菜的孔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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